(一)
那轮血红色的夕阳还未彻底落下,繁华城市街道上的霓虹灯却都已经纷纷亮起。
楼下的小超市里依旧在播放着有些过时的流行歌曲,老旧的摇摇机正在发出‘爸爸的爸爸叫爷爷’之类的粗糙声响。
喧闹是大城市的主旋律。
钟九的身后是一幢又一幢二十几层的公寓楼,远处是那仿佛要刺破天空的写字楼,而走出这条街道再往后,却是一片一望无际的田野。
无需担心,那里正在兴建新路,农田或许用不了多久就会被改为新的商业街与公寓楼了。
路边的行人来来往往,在这禁止鸣笛的路段,车主们只能将自己的脑袋伸出小小的车厢外,大喊着要前面的行人让一让。
钟九睁大着疲惫的双眼,深吸了一口手里廉价的香烟。
这是多么美好的,欣欣向荣的城市啊,然而生活的压力却让他喘不过气来。
这已经是他今年第三次辞职了。
疲惫已爬满了他全身,一天十二个小时,甚至十六个小时的工作时间,让他没有闲暇去思考其他。
存在银行里的钱缓慢增长,却似乎怎么也跑不过现实的通货膨胀,更跑不过那如山般高的房价。
他累了,精神已经有些倦怠。
一个女人在大喊着有人非礼,站在她身前那个开面包车的中年男人脸上写满了不解和无奈。
钟九甚至连头都没抬。
“哎,哎,不要紧的哥,不麻烦,哪能麻烦呢?哎,好嘞,我这就过去。”旁边穿得西装革履的男人正在打电话,看起来像是房产中介。
“你不做,有的是人做!咱们啊,最不缺的就是人!还想要加工资?”边上等车的学生正在刷着短视频,手机里传来让人头皮发痒的罐头笑声。
钟九抬起那张粗糙而沧桑的脸,缓缓站起身,将双手揣进口袋里,微微伛偻着身子。
他也不知道自己今天要去哪,只是像个无头苍蝇似的闲逛。
偌大的城市似乎并无他的落脚之地。
三个小学生凑在一块儿,一边抹着鼻涕,一边拿手机打着游戏。
“李白上啊你嘛嘛的!”
“荆轲会不会啊?”
“等我等我,我马上到!中团一波,冲!”
边上的女人正教育自己刚上小学的儿子:“你不能像他们一样,一定要努力学习,好好读书,这样生活才会越来越好,你要是不努力,就像那放羊娃一样,一辈子都是放羊,后代也都是放羊,永远那么落后的。”
“哦。”小男孩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,也不知听进去了没有。
钟九踱步走着,走进了一家五金店里。
相比这周围那些小吃店,这五金店显得格外冷清。
这个时代的普通人似乎没有那么多修理物品的需要,那一件件工具都蒙上了不少灰尘。
这里的灯光也尤其暗,日光灯管将墙壁照得有些发黑。
老板是个三十岁左右的男人,好像不怎么打理的样子,看着有些邋遢。
他捧着手机正搓着屏幕,变换的色彩与光影映照在他那张没什么表情的脸上。
钟九望着那些没什么人需要了的工具,觉得这家五金店或许也开不了太久。
角落里的纸箱中甚至还有白炽灯泡,只是现在又还有哪里需要白炽灯呢?
“唉,又赢了,总是赢,没意思。”男人随意地将手机甩在一旁,抬起头懒洋洋地看向钟九,“要买什么?”
“看看。”钟九犹豫了一下,还是走进了这家小小的五金店里。
越往里走,灰尘似乎越多。
“买工具箱么?”老板不站起身,只是微微侧过了头。
“嗯……”钟九蹲下身,轻轻拂去了箱子上的灰尘,打开看看,里面各种各样的工具排得整整齐齐。
他想起了自己的爷爷,他一定很喜欢这些。
自从初中离开家之后,已经有多少年没有回去了?
仔细数数,也有六七年了吧。
时光将过去的人抛在了后头。
而他却只顾着前行。
“今年……就回老家吧。”他低声地呢喃着。
“这些都是老款的工具箱,便宜皮实,耐用,新款的都没那么好咯,要买的话别嫌脏,都是好家伙。”老板翘起了二郎腿,又将一根烟塞进嘴里,他朝外面看了一眼,这才慢悠悠地把它给点着。
钟九闭上眼,想起爷爷给自己做椅子的时候,他就在旁边追着蝴蝶。
那时候总是吃不饱也穿不暖,但却觉得世界是那样的大,自己是那样的自由。
而如今,却被关在一座名为城市的牢笼里。
“多少钱?”
“一百二。”老板懒散地指了指自己面前的二维码,“你自己付一下吧。”
“行。”
当钟九拎着工具箱走出杂货店的时候,他忍不住自嘲的笑了一下。
有时候,就连他自己都弄不懂自己在想什么。
他总是这样,在对生活绝望和找到希望之间徘徊。
他一面走,一面想,走回了家。
漆黑的房间很小,外面的灯光透过不大的窗户照了进来。
那白色温润的光华不是月光,而是远处广告牌的辉芒。
他放下工具箱,整个人仰躺在了床上。
狭小的房间如同囚笼,将他紧锁于其中。
生活总是在工作与家中来回,枯燥而乏味。
如果去网上逛逛,就会产生疑问,仿佛世界上只有他是这样的,因为其他人的生活都是那般多姿多彩。
事实上,兴许是如他这样的人已经没什么力气去在网上展现自己的生活了吧。
现实的忙碌,反倒让人感觉和现实脱节。
这实在是一件有些奇妙的事情。
钟九揉乱了头发,沉浸在了那梦一般的画面里,继而陷入了那真正的梦乡。
……
(二)
梦很长,但醒来的时候就一下子变得模糊。
梦中的记忆开始被现实的潮水冲淡。
钟九猛然坐起身子。
许多许多的事,终于让他下定决心离开。
不是回老家过年,而是——离开。
或许他真的不属于这里,他想。
城市向所有人开放,但又并不欢迎所有人。
——即使它仍旧需要那些它所不欢迎的人。
但它并不会对那些人给予什么优待。
这世道就是如此,你过得愈好,便过得愈好,你过得越差,便过得越差。
银行卡里还有积蓄,那并不多,是他原本打算为自己‘买’个成教文凭用的。
一年学费林林总总要一万多,这里一共是将近五万块钱。
不算少,但对于在这座城市生活的人而言,那根本微不足道,甚至买不下一间厕所。
窗外的小雨淅淅沥沥的下着。
连绵的阴雨天并没有让城市变得冷清。
人们依旧那般忙碌。
钟九愈发想要逃离这不属于他的地方了。
他再一次出了门,撑着把伞骨戳出来几根的破伞,一只手则拨通了电话。
“老杨,之前你爸说要卖的那辆旧面包车……卖出去了吗?”
“怎么,你要买?哎,你别说,那面包车旧归旧,拿来拉货赚钱还是很不错的,考虑自己创业了吗?”
“差不多吧。”钟九不是很想解释,即使电话那头是自己在这座城市里少数算得上是朋友的人。
“在我家楼下停着呢!你要来看看不?做个手续,很快就能到你名下了。”
“我现在过去。”
“好,到了就电话我!”
……
(三)
那是一辆原本银白色的面包车,但此时的车身已经泛黄,大大小小撕不干净的广告纸让它看起来像是后现代主义的艺术品。
车里的内饰十分简陋,后头的座椅显然是拆下很多年后又重新装上的,新得和车不是一个成色。
钟九曾在一家汽修店当过一年学徒,虽然大部分时候都在洗车,但好歹学会了点皮毛。
他上下翻看着,检查着,确定这是一辆老旧但没太大毛病的面包车。
“八千你直接拿走,放在这里太他妈占地方了,挪走了,这个车位就能停我自己那辆车了。”老杨比钟九年长些,家里最近过得还不错,他自己又按揭买了辆电油混动的小轿车。
“好,八千。”
“嘿哟?”老杨像是第一天认识钟九似的睁大了眼睛,“不对啊,你小子买这车是干嘛的,不会是去搞什么自杀式袭击的吧?”
钟九淡笑了一声,从对方耳朵上摘下了一根中华,一点也不客气地点着抽了一口。
“不对劲,你应该再还个价才对吧?这可不像你。”
“我不好意思还朋友报的价格。”
“草,得了吧你,你当我不知道你啊。”
这次,钟九倒是很认真:“请我吃顿饭就好,这几天可能是我们最后几次见面了。”
“你真要搞自杀式袭击啊?”老杨锤了一下钟九的胸口,“怎么回事?”
“我要回老家了,可能不再回来了。”
“去,现在世界那么小,你老家能远到哪去,到时候说不定还得开车来一趟呢,我还以为啥呢,大城市混不下去啦?哎,也正常,我要不是家里帮衬,也早混不下去咯。”
“走,去办手续吧。”
“你他妈,等等,这么着急,我得去拿证件啥的,顺便问下我老爹要咋操作,别急别急,要不要去我家先坐坐?”
“不用,就在这等你。”钟九摇了摇头,依旧撑着他那把破伞。
老杨无语地摊了摊手:“行,那你在这等我。”
“好。”钟九转了转手中的面包车钥匙,坐在了那狗啃过似的驾驶座上。
稍微多动几下,车厢里就灰蒙蒙的。
外面的雨拍打在老旧的车身上,似乎都能扬起阵阵青烟……
……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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